文/方可成

　　来源：新闻实验室（ID：newslab）

　　一

　　上个月初，亚马逊公布了“第二总部”的选址。结果是一个“双黄蛋”：同时被选上的是位于纽约的长岛市，以及位于首都华盛顿附近的弗吉尼亚州阿灵顿市。

　　这次选址历时一年多。我最初了解到亚马逊的这项计划，是在观看了费城递交的申请视频之后。那是一则制作精良的视频，城市风物美不胜收，名流和百姓都大量出镜，宾大校长也现身其中为费城助选，强调费城的科技研发和人才储备足以满足亚马逊的需求。

　　看了视频之后，我蛮激动的：如果亚马逊真的来到费城，这座城市一定会有更好的发展吧。在我的印象中，微软和亚马逊这两家大的科技企业为西雅图这座城市带来了很多实际的利益和耀眼的光环。

　　亚马逊是一家很难让人讨厌起来的公司，特别是当你和它的客服打过交道的话——他们会对你的要求百依百顺，一言不合就给你退款（无需退货）、赠券、赠会员。

　　乔治城大学前不久发布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亚马逊是美国人第二信赖的机构，人们对它的信赖仅次于军队，远高于法院、媒体、政党、国会。（https://bakercenter.georgetown.edu/aicpoll/ ）

　　谁不喜欢亚马逊呢？谁不会因为亚马逊可能来到自己的城市而激动呢？连中文的营销号都大喊：尖叫吧！这是何等的荣光！

　　然而，后来我越来越发现，不希望亚马逊选中自己城市的美国人还真不少。

　　第二总部的选址结果公布后，我和一些美国同学聊起此事。他们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不是费城！”然后还不忘补上一句：“我真同情那两座城市的居民，他们将要面临一场灾难。”

　　在纽约和华盛顿，人们很快组织起抗议活动：我们不要亚马逊！

　　在美国的媒体上，对亚马逊选址活动的批评声音一直没有停息过。很多人说：亚马逊把总部选址搞成了一场城市之间的选美比赛，劳民伤财。

　　更有人说：这不是一场比赛（contest），这根本就是一场骗局（con）。

　　《大西洋月刊》发表评论说：亚马逊第二总部这一出闹剧，不仅可耻，而且应该是非法的。

　　一个公众形象如此正面的公司，通过城市之间的比拼，选出了两座城市，给它们带来成千上万的工作机会和经济发展的刺激——这件听上去很美的事情，究竟为什么这样不受待见？

　　二

　　亚马逊的“城市选美”被批评，一个直接原因是：在一年多之前开启竞赛的时候，亚马逊的心里可能早就定下来了入选的城市。

　　纽约大学教授Scott Galloway发现，要预测最终的入选城市其实非常简单——亚马逊的创始人贝索斯在那两个城市都有房产，他可以从自己家很方便地开不到半小时的车就到达公司。

　　这不是开玩笑。贝索斯之所以在这两个地方买了房，当然是因为他觉得这两个地方重要（他还买下了华盛顿的一份报纸，报纸名字叫《华盛顿邮报》）。综合各种因素，这两个城市的选择其实从一开始就很明显了——华盛顿是美国的首都，是游说议员、影响公共政策的地方；纽约则是世界的首都，各种资源的聚集地。

　　这场可能从一开始就内定了结果的比赛，竟然吸引了多达238个城市参与竞争。每个城市都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人力财力。佐治亚州的Stonecrast甚至表示：可以将部分土地移交给亚马逊，并将其更名为“亚马逊城”。纽约州州长Andrew M. Cuomo不甘示弱：“如果需要的话，我会把我的名字改成亚马逊・库默（Amazon Cuomo）。”

　　这些博出位的戏份，让整场竞争更像一场闹剧。结果公布之前，贝索斯在接受采访时说：最终城市的选择将会“依靠直觉”。

　　“直觉”真是一个完美的借口。毕竟，从账面上看，新泽西和马里兰抛出的橄榄枝是最大的（高达70亿美元的优惠政策），但它们最终都没被看上。

　　三

　　批评这场“城市选美”的第二个原因是：它会让富的更富、穷的更穷，加剧城市之间、企业之间的不平等，巩固巨头的地位。

　　亚马逊强调第二总部会给被选中的城市带来巨大的发展机会。但一些人问：如果你真的希望给美国的城市做点好事，为什么不去底特律呢？为什么不在中西部“锈带”地区重振一座衰落的城市呢？

　　美国有400多个“都市圈”，其中最发达的5个都市圈贡献了20%的经济增长——你猜得没错，纽约都市圈和华盛顿都市圈都名列前五名。亚马逊做的，只不过是让已经领先的更加领先，并没有为任何城市带来变革性的影响。

　　再来看企业之间的竞争。通过第二总部的选址机会，亚马逊再次获得了巨额的税收减免等政策优惠，这是其他企业无法享受的。也就是说，亚马逊不仅规模更大，而且更受政府照顾，它的竞争者们则面临更加艰难的环境，处于更加劣势的地位。

　　美国经济研究所（AEIR）的一篇文章甚至用了“贿赂”这个词：各家城市都在争相给这家巨型企业提供贿赂，这些贿赂成为亚马逊相比其他公司的竞争优势。最终的结果是：富裕城市变得更富，巨头公司变得更巨。

　　四

　　入选城市真的会变得更好吗？一些批评者认为：亚马逊的到来，对入选的城市其实并不好。

　　没错，会有很多新的就业岗位，城市的经济发展会得到刺激，但是，这两个指标并不是评价一座城市得失的全部。

　　比如，另一个重要指标是“士绅化”（gentrification）程度——城市房价飞涨，旧社区居民被迫搬离，高收入群体进入，加剧社会的隔离和极化。房地产公司Zillow的一项分析显示，亚马逊的总部所在地西雅图的房租在2013-2018年间涨了31%，房价涨了71%，这给低收入家庭带来了严重的问题，引发了一场仍未得到解决的“无家可归危机”。

　　在纽约和华盛顿地区，社会不平等现象已经很严重，亚马逊的到来只会加剧这种问题。

　　更直观的则是两个地区面临的公共交通压力。纽约老旧的地铁系统、华盛顿拥堵的路况，都将面临更大的人流量，随之而来的就是当地居民生活质量的下降。

　　讽刺的是，如果要解决上述问题，就需要政府投入更多的经费在保障住房和公共交通上。但是，亚马逊的到来，并没有让政府能在住房、交通、教育等方面的投入更多，因为政府已经承诺给予它巨大的税收优惠。

　　也就是说，是纳税人付出代价，把亚马逊请了过来，然后自己承受由此而来的负面影响。

　　亚马逊的案例其实并不新鲜。美国城市之间为了吸引大企业而动用巨额的公共资源，已经发生过很多次。最荒谬的一场竞争，发生在堪萨斯城，这座城市横跨堪萨斯和密苏里两个州。堪萨斯州这边先是动用几亿美元的税收优惠，把AMC娱乐公司挖了过去；作为反击，密苏里那边则用另一项巨额激励机制，把Applebee餐饮公司的总部挖了过去。一来一去，没有创造任何新的就业，两家企业平白无故获得了巨额的税收减免和其他优惠。

　　智库布鲁金斯学会都市政策项目的主任Amy Liu说，应该禁止在国内动用公共资金来吸引私人企业。这些本应用于提供公共服务的资金，现在却进了已经富得流油的巨头口袋里，这种公共政策的bug实在是太大了。